我和瞿秋白同志在中央教育部工作的岁月
庄东晓
庄东晓(1908-2000),女,山东长清县人。原名庄毓瑛,1924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,1925年11月赴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,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。1931年和潘家辰到湘鄂西革命根据地工作,1933年秋到上海,后随潘汉年进人瑞金中央革命根据地,1934年任苏区中央教育部编审局局长,曾任《红色赣南》编辑。新中国成立后,1950年从香港回到广州。曾任广东中苏友好协会任驻会干事,广东省教育厅初等教育科科长兼统计科科长,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工作,广东省文史馆研究员等。2000年11月7日在广州逝世。
一九三三年秋,冀察民众抗日同盟军转移阵地,组织决定要我偕同女同志先到北平,听候安排。我们在群众的帮助下,化装成女传教士,越过日寇封锁线,安全到达了北平。吉鸿昌、柯庆施同志也从前线转到天津。我到天津经党的同意,到了上海党中央临时办事处,但当时党中央已迁进江西瑞金中央苏区。于是带着洪湖苏区王明极左路线的坚决贯彻者——夏曦强加给我的政治诬陷(曾被扣以“莫须有”的罪名,关进牢狱)和已被误杀的难友们的生前嘱托,满怀热望地进了中央苏区。
由于要避开敌人的盘查,路途转折,走走停停,走了几个月,好不容易才到了中央苏区所在地——瑞金叶坪。同行的潘汉年先走进党中央办公厅报到,跟着有同志走来接待,通知我到时中央教育部工作,我二话没说,服从分配。
为了防敌机空袭,中央各部门驻地之间,都有一定的距离,从党中央办公厅所在地叶坪到中央教育部——沙州坝,要走几里路,当通讯员把我领进一座两房一厅的民房时,迎面走出来的是瞿秋白同志,这意外的重逢,使我又惊又喜!原来秋白同志已先我到了中央苏区(秋白同志是1933年12月底接党中央电调到中央苏区,1934年1月22日出席第二次苏维埃代表大会的)。我马上问:“华组呢?”在我的想象里,他们俩是不应、也不能分开的。秋白同志没有回答,强作笑颜说:“知道你来了,一起工作吧,就住在对面的房里好了。”我好像在作梦,真想不到在这里又遇上瞿秋白同志,而且又在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工作了。我兴奋地匆匆把一点随身行李放到房里,就跑到秋白同志住的对面房里去请示工作去了。
秋白同志穿着华组给他特别做的一身深米色的棉布中装,嘴里含着烟斗,安详地坐在办公桌旁权有的一张藤椅子上。见我进去,指指办公桌对面的一张四脚凳子,让我坐下。停了片刻,才严肃里带着慈祥,慢条斯理地对我们:“她没同我一起来,我向组织提出过,要她一起来,但组织不同意,说一时找不到人代替华组的工作,答应慢一步让她来。服从组织么,只是有华组在侧,我生活上有人照料,工作起来更方便些,也许快来了吧!”停了一会,又吸了几口烟,继续说:“我听说你要来中央苏区,是我提出在你来这里工作的。你的问题未解决,不能过组织生活,是够痛苦的。你华组多次同夏曦的老婆——谭国甫争论,说你和潘家辰怎么会是什么‘改组派’呢?华组看过你从洪湖苏区写出来的血书。想开些,看远点,好好工作吧,问题迟早会解决的。”
这些老大哥般的、动人肺腑的劝勉,对我这个一肚子苦水、心事重重的人来说,是多大的鼓舞呵!我之所以能背着冤情,强打精神,安心地继续工作下来,多半是由于秋白同志的关怀和帮助。秋白同志不仅从精神上给我鼓励,工作上也给我支持,当他觉察到我对编审工作感到人手少,又缺乏经验时,马上提出:“我们自己没有的可到白区去找,聘请白区有经验的教师来帮助。只要他们肯来,我们优厚相待。”果然有几位接受了我们的聘请,起了一定的作用。秋白同志不但对知识分子十分重视,而且在生活上更是诸多照顾。有一次他交代工作,到我的住室兼办公房,发觉光线阴暗,地下潮湿出水,马上请管理庶务的同志为我开窗户,铺沙子。有时我下乡回来,收拾房间时,他亲自动手帮忙。秋白同志身为苏堆埃中央政府委员,党中央领导人,但平易近人,待人接物一点架子都没有象普通人一样。
秋白同志同群众的关系特别密切,可以说是“水乳交融”,开始他住在群众隔壁,后来,索性同群众住在一起,同住同吃了。他叫房东作“表哥嫂”,房东叫他“同志哥”,把他当作自己的亲人,老母鸡下的蛋,总是留给“同志哥”秋白吃。
当时中央教育部的工作是很繁琐的,可以说,一切都是开创,千头万绪。秋白同志是中央政府委员兼教育部部长,不但要参加中央政府的各项会议和工作,更要直接领导中教部的整个工怍,诸如开办学校,编教科书,培训干部等,并负责中央机关报《红色中华》的编务。
创办高尔基学校,费了他更多的心血。高尔基学校内分戏剧、舞蹈、歌咏等班,剧团就有三个,经常下乡,到部队,到前线巡回演出,以鼓舞士气,活跃战士生活。逢到群众较集中的圩日也要前去演出,以密切同群众的关系,宣传党和政府的政策。剧团演出剧本的主题和内容,是根据当前的方针政策和主要任务而创作的,剧情是来自生活,走到哪里,演到哪里,吸取从生活中涌现出来的真人真事,加以艺术提炼,自编自排自演,维妙维肖地再现在舞台上,因而很受群众欢迎。
这三个剧团,每次分头下去演出,回来时都带有丰富而新颖的创作材料和节目在俱乐部汇演,通过汇演,经观众评比,哪个剧目,哪个剧团是优胜者。毛主席经常观看汇演,无形中是三个剧团比赛的主要裁判者。这种比赛是经常进行的,演员们的进步非常快,诚如秋白同志所说:“闭门造车是绝不能创造出大众化的艺术来的。”中央苏区的文化艺术,在毛主席和秋白同志的领导下,是从群众中来,又到群众中去的。
秋白同志还十分重视收集和运用民间歌曲,他说:“民间歌曲,对群众的教育更大,由于歌词是发自群众肺腑的心声,内容通俗易懂,好听好唱。”所以更受群众欢迎。
秋白同志还主张在高尔基学校内增设红军班和地方班,为部队和地方培养艺术干部,大力开展部队的和群众的文艺活动。当时中央苏区所在地区充满了活跃气氛:人们一早有的跑步、骑马,中午有的打球练功,晚饭后有的下地种烟、种菜,这些同秋白同志的大张旗鼓的开展各种文艺活动是分不开的。文艺大众化是秋白同志的一贯主张。他在进苏区前就去上海城隍庙听说书,认为说书是教育群众的好办法,在到了苏区之后,写了不少“送郎参军”,“红军打胜仗”,“消灭白狗子”等小调歌词,当时在瑞金兴国一带,不论在山上,或是在地里到处听到青年男女的对唱,歌声嘹亮,一片欢腾。
中教部系统的同志们的工作热情是高的,干劲是大的,但问题也不少,有时是一大堆,几乎处处要秋白同志亲临指导,一处不到,一处不了。在他小小的卧室兼办公室里,经常挤满了一批批来请示的人,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等他答复解决,有时忙的连饭都顾不上吃。
秋白同志一向是终日伏案,埋首写作,需要安静的,这时他的习惯和作风却变了,有人来找就见,有事要解决就谈。不但约人来谈,而且还亲自下去调查了解。为了行动迅速,节省时间,他学着骑马。他自己是个病人,还骑马跑很远去看望患病的同志。一次骑着马飞跑着去看正在养病的王稼穑和其他几个同志,他们感动的说:“你带病来看病人,我们病好后一定去看望你。”
秋白同志经常工作到深夜,但一早就起来骑马出去了,晚饭后经常和同志们一起去散步,有时还同大家打打球,在厅里就放着尊张乒乓球球台,同志们都异口同声的说:“秋白同志变了,变年青了。”其实呢,他三日两头发高烧,傅连障医生天天都走来给他看病、开药、打针。有时他实在支持不住了,不得不卧床,但躺在床上还是要看文件,处理日常事务。他这种带病工作的忘我精神,实在令人感佩!
老战友们深知秋白同志长期带病工作,一再要我注意照料,但在敌人层层包围的情况下,为了加强秋白同志的营养,要跑到几里外的圩场上去才能买到一条鱼和几只鸡蛋。当煮好送到他的跟前时,他总是问东西是哪里来的,旁人有没有的吃,推来让去,给他弄点东西吃的任务,也不容易完成。有时邓大姐从几路外,亲自跑来,送点面粉和白糖给他,并亲手煎几张糖饼给他吃,在当时敌人的封锁下,这已是得来不易,最好的营养品了。大家都在关心着秋白同志的健康,为他担心,可是他却经常忘了自己。为了使他的脑子能空闲一些,很希望有个谈得来的同志来同他聊聊天。冯雪峰同志最诙谐和健谈,而且是和他谈得来的人,一听到他俩的谈笑声,我们也感到轻松。
30年代上半期,王明极“左”路线者在反盲动主义的幌子下,篡夺了党的领导,把白区的党的工作葬送了,搬进中央苏区,又把毛主席一手创建的中央苏区也搞垮,连毛主席本人也受到排斥和打击。秋白同志是毛主席最接近的战友,在党的政策方针、路线问题上,两人的观点经常是一致的,可是这时都遭到排挤,他们的内心该是多么沉重呵!可是每次见到他们两人,总是面带笑容,还常在一起谈笑咏诗呢。俗话所说“宰相肚子里能开船”,他们确是革命的乐观主义者。
秋白同志长期患病,身边又无人照料。红军主力北上转移时,因伤留在中央苏区的陈毅同志看不过了,亲自将自己的一匹好马送给秋白同志,要他跟部队一起走,秋白同志是怎样回答的呢?他当即谢绝说:“组织上没决定,我不能擅自前去,要服从组织决定。”秋白同志的组织纪律性又是多么强呵!
秋白同志的心里经常装着的是党、革命事业和阶级弟兄,就是没有自己。当长征部队出发,经过秋白同志的驻地——瑞金下肖区时,他亲自赶去同李富春、蔡畅、刘少文、徐特立等同志握别,当他发觉徐特立同志的马伕身体不怎么好时,马上把自己身强力壮的马伕换给徐特立同志,在那种紧急情况下,他想的还是战友和同志。
主力北上了。中央苏区的圈子日益缩小,困难愈来愈多。秋白同志肩上的担子也愈来愈重,他兼任中央局宣传部长。秋白同志更是夜以继日的坚持工作,《红色中华》照样按期出版,他从不考虑个人的安危。
红军主力转移之后,为了保卫苏区,必须有强大的红军队伍,红军部队又必须有充足的给养。我离开中教部和秋白同志,下乡参加扩红和征粮工作,行前,秋白同志又谆谆嘱咐:“下去后,再忙也要天天写汇报,经常给《红色中华》写稿。”
大概是红军主力北上后的一九三五年二月间,我正在参加扩红征粮汇报会议,不记得是那位同志转给我一张纸条,用俄文写的,上边写着:“她娜(我的别名)!再见了!望你锻炼的比钢铁还强。”
从这张纸条,才知道秋白同志要离开苏区了。考虑到他路上的安全,我把纸条撕碎毁掉。关于秋白同志离去的事,也没告诉谁,只是在内心里默默祝他顺利到达目的地,早日同华姐团聚。
当红军主力到达贵州遵义,确立了毛主席对全党的领导,还是毛主席挂怀着老战友们,他电中央苏区中央局,妥善安顿秋白等同志。
想不到,祝愿只是祝愿罢了,而小小的那张纸条,却千真万确的告了永诀!
由于敌人的包围愈来愈紧,这时护送秋白同志去白区为时已晚,以致途经汀杭交界、武平水口五里路潭地方时被俘,秋白同志在狱中两月半,镇静如平日,每日读诗词,刻木章。当蒋介石派宋希濂去劝诱秋白同志时,秋白同志的回答是:“人爱自己的历史,比鸟爱自己的翅膀更甚,请匆撕破我的历史。”
是自己的了,内心是多次激动呵!
他满怀激情的在转给华姐的一张纸条上写着:“这个世界妙极了!”
从一九三四年初到一九三五年二月,秋白同志在中央苏区的时间不过一年,但他给党的事业和苏区人民付出的心血和贡献胜过十年!真是说不尽,道不完!在这短短的一年里,秋白同志制定了整个苏区的教育计划,健全了各部门的文教组织,开办了各种类型的学校,从扫盲到培训师资及干部,掀起了大众化的文艺高潮,大大鼓舞了士气,活跃了民心,增强了苏区军民粉碎敌人“围剿”的信心。仅从苏堆埃新中国的文化教育事业方面来说,就奠定了一个崭新的宏伟的蓝图。秋白同意永生!